内衣外穿“V”口裸胸 李清照时代的时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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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李清照女士可一点也不保守
易安词独出群伦,词中所述所抒,尽取自一位宋代女性凝视生活与世界的视角,正是其可贵之处。后人读易安词时,每若蓦然遥见到一位独立在时光的彼岸上的女性身影。在那一片红藕香残、黄菊西风、金猊香断、玉簟秋冷的闺阁天地,它的主人本人究竟作何风仪?后人倾心钦慕之下,难免心生好奇。
两宋时代,本是绘画史上人物画相当发达的阶段,当时,不乏表现宋代女性形象的绘画作品,无奈这些画作多毁逝于漫漫时光中,未得留存后世,今日所见的李清照像,多是明清人依想象绘成的作品。易安居士的形象便不免依照这一时代人们的审美与伦理观念加以塑造。例如清代画家崔所绘《李清照像》,其画中人头挽乌髻,身穿一件有竖领、对襟、阔袖的长衫,这长衫宽松长大,其长过膝,束在衫内的下裙仅从衫襟下露出一段裙裾。这等衣式,其实正是典型的明末清初女服样式,如果将穿着这一种服饰的形象安排给柳如是、顾媚,或可相差无多。就艺术水平而论,崔鏏的《李清照像》不失为明清时代人物画创作中的上佳之作,因此,此画被收录入了《中国美术全集清代绘画卷》中。画中所绘的女性形象,与李清照本人却实难相干。
如果将近年出土文物及墓室壁画资料与传世绘画结合,稍作研究,便不难发现,宋代女性自有为其他时代所绝无的独特服饰样式,其特点不能不谓为新颖、独特、大胆。
宋代女服最为突出的特色之一,在于它的上装形式。宋女服上装主要由两件组成:首先是一件长巾形抹胸,女性将它围裹在齐腋以下的前胸与后背之间,抹胸上缘仅至腋下。然后,再穿上一件称为“背子”、“背儿”的长衫。这种长衫直领、对襟、长袖、两腋下开长衩,衣长常至膝部上下。背子的两襟并不紧加掩束,仅仅在腹部用一对纽带系束一次,形成长长的“V”形领口;或者索性不加系束,任由两襟松敞,当时称为“不掣衿”式。如此,女性用以围掩胸部的抹胸,裸露在抹胸上方的前胸,都会部分地自“V”形领口或松敞的两襟间显露出来。
换言之,李清照等两宋女性绝不似后来的明清女性,用高高的竖领、紧掩的衣襟令女性的肌肤、身体一皆消失在服饰下。她们不仅敢于袒露脖颈及前胸,更将古来一直仅用为女内衣的抹胸,转用在外衣上。抹胸古已有之,不过一直是作为女用内衣,由女性贴身穿着,其外有襦、袄等衣加以遮掩,不令他人轻易窥视。
在李清照生活的时代,女性们却将外衣依照贴身抹胸的形式裁作,并且将之作为外装的一部分穿着,任其显露于睽睽众目之下。这一“背子+抹胸”的“两件套”上装衣式,其实不能算是宋代女性的发明。至迟在晚唐时代,这一衣式已经成为衣服的通行式样。《花间集》中吟赞的女性们皆是如此穿着,早于李清照的女词人,五代时的花蕊夫人,与西蜀、南唐宫廷中的所有后妃宫人们一样,也正是以这一衣式为常装。“背子+抹胸”衣式自唐、五代及于北宋,又一直沿至南宋、金,在中原女服中久盛不衰。从这一点来说,倒是另一位清人姜纁所绘的一幅《李清照像》,在对服装样式的描绘上大致是正确的,虽然那画的趣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
在此,不妨漫道一句,数年前,美国女歌星麦当娜曾身穿制成西式女胸罩式的上装登台演唱,当时轰动一时,效仿者群起。殊不知,将女内衣的形式移用为外穿上装,早在唐宋时代的中原地区即已出现,作为女服常装所必用的衣式,前后通行达数世纪之久。
在“背子+抹胸”衣式盛行的时代,当炎炎暑夏之时,女性们还习惯于身着薄罗或薄纱的背子,任两肩、双臂隐现在轻浅的纱罗中。这一风尚也是由来已久,唐代诗人王建在所作《宫词》中描写宫人服饰时,即有“嫌罗不着爱轻容”之句。罗,本已是以轻薄取胜的织物,宫人们犹嫌其涩重,而喜穿“轻容”——据记载,“轻容”是“无花薄纱”、“纱之至轻者”(宋·周密《齐东野语》)。由于宫人普遍喜着薄衣,因此,西蜀花蕊夫人《宫词》中咏宫人夏日纳凉时的情形,便道是“薄罗衫子透肌肤”。
陆游《南唐书》中更记载,南唐后主李煜的皇后——大周后,曾经“创为高髻、纤裳、首翘鬓朵之妆,人皆效之”。在传世绘画《簪花仕女图》中,晚唐、五代女性穿着这一“透肌肤”的“纤裳”时的动人风姿,被描摹得十分传神。宋代女性依然沿袭着这一服饰习惯,李清照《点绛唇》一词中即有“薄汗轻衣透”之句,薄汗而竟能透衣,更可见出“轻衣”之至轻。在近年发现的福建南宋黄升墓中,出土了相当数目的南宋女服,其中实不乏纱罗“轻衣”。例如,其中有绉纱长背子一件,绉纱半长背子两件,此外,尚有由薄罗制成的各式衣裙,有一件牡丹花罗背心,重仅16.7克,非“纤裳”而何?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传世宋人画作《花石仕女图》,真可视作对于黄升墓出土绉纱背子穿用方式的图像注解——画中一位戴高冠的仕女,正是身着一件薄纱罗的背子,肩、胸与双臂隐隐裸显在朦胧的纱罗中。这位仕女与女伴皆手执纨扇,可知时季正当暑夏。一首曾经被误归在李清照名下的佚名宋人词作《丑奴儿》,则又如对于《花石仕女图》的解说词,传神道出了宋代女性在炎热夏日穿着“纤裳”的情景: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福建黄升墓成圹的年代在淳祐三年,即公元1244年,已近南宋末叶(宋亡于公元1279年)。大量轻纱、薄罗衣裙由其墓中出土,正见出宋代女性喜穿“绛绡缕薄”之衣的风气一直在延续。至于这一风气究竟在何时彻底消失,尚是有待考查的未解之谜。
不过,今日我们所清楚的一点事实是,明清女服中,不仅袒露肩臂乃不可想象之事,即使对于脖颈,也要发明了中式立领来将它围裹严密。明清人以自己的观念来重塑李清照的形象,其结果自然会与女词人本有的风貌相距极远。在文学史上,李清照在赵明诚亡故以后是否曾经改嫁一事,曾经成为一段不大不小的公案。直至十数年前,尚有学者著文慷慨陈辞,力辩“易安居士改嫁说”为别有用心的诬枉之辞,是存心给女词人抹黑。其实,在宋代,妇女改嫁被视为平常之事,少有人为之大惊小怪,正如当时妇女穿着袒露肩臂的服装,也未见有人大惊小怪一样。 (文/ 孟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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