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伍子胥
在我的后启蒙时代,我父亲开始读一套《东周列国志》,他兴致来时,就讲东周故事给我们听,以他的资历,四十年陋居乡野,其见识也鄙薄,其行为也保守,其讲故事的目的,与其说是训后生,勿宁说是他自己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排遣,也正由于这个原故,其故事内容一般都显得单纯,叙事的成份多,议论的成份少,道德的色彩相应也暗淡一些,这就放宽了听众欣赏人物个性的机会。那次讲伍子胥,就是他读书到半中间,就好比喝酒到微醉候,借了酒精的份量,精神有些张狂了,于是开讲。 父亲开讲前照例是一声赞叹,说:“嘿,这个伍子胥”,紧接着就讲“楚昭王弃郢西奔,伍子胥掘墓鞭尸”,以之为切入点,回头再讲“棠公尚捐躯奔父难 ,伍子胥微服过昭关”,这一节在冯梦龙的笔下原本就带了夸张,又被父亲用语调抹上一层光环,听在十二三岁小孩子的耳朵里就成了无上的传奇。当伍子胥那壮烈诡谲的一生被倒叙和补叙完毕的时候,我的神经也被震撼到了一个高度,陶醉在其中而不能自拔,一夜不曾好睡,等到次日父亲开始做事了,便乘机拿过那字样为繁体、版式为竖排、语气半文不白的书来,以我小学五年级的智力水平和识字状况,一路连蒙带问又重新温习了一遍。以伍子胥的故事为引子,我后来又花了大约一年有余的功夫读完了东周列国志,从此之后识字率大增,腹中贮书又多了一卷,其乐趣也莫如哉,此是后话。 若追根溯源,故事的起因则显得老套:楚平王给他的太子建娶妇于秦,秦女貌美,楚平王这个好色之徒就自己受用了,又听信了费无忌的胡说八道,于是废了太子建,这就波及到了建的老师——太傅伍奢。一场无妄之灾,伍奢父子当死,然而跑了他的次子伍员,于是就出现了先秦历史上最为精彩的一幕:伍子胥报仇。其最高潮部分,是伍子胥带领吴兵入郢,挖出平王尸体鞭之三百,如果就此灭了楚国,那这个故事就显得非常完美,极具传奇性质:一个红颜惹出一场祸水,一个勇士灭了一方国家,就像那老戏里唱的: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一声笑颠倒了满朝文武,一句话失却了半壁江山,突出了个体的力量,极能凸现个人英雄主义和历史唯美主义。然而这时候偏偏又出了另一个人物申包胥,他跑到秦国去,站在秦廷那么一哭,就招集到秦兵五百乘,于是楚国又活了。后来我读史记,每当翻到伍子胥列传这一节时,就觉得这个申包胥实在可恶,给一只闪电貂续了一条狗尾巴。 楚国虽然没有灭掉,伍子胥的人物形象却也非常鲜明了。伍子胥的性格,用其宿敌太宰嚭的说法是:刚暴、少恩、猜贼;而他父亲伍奢的用辞则为“刚戾忍訽”,以上评语均出自史记,这评语用现代汉语中较通俗的词句来概括一下,大约就是三点,第一刚烈,第二坚韧,第三桀骜不驯,还有一点他们不曾说出的,则是机警干练,这几项一综合,就成了汉人形象中的大丈夫是也,这样的人如果遇上无妄之变故,人就极易成为偏执狂,事实上伍子胥也的确把他偏执的个性发挥到淋漓尽致,你看他从贯弓执矢逃离楚国开始,自宋至郑,以至在吴国立脚,一路上过昭关,涉汉水,中道乞食,历尽艰辛,可谓韧矣;其不遗余力的报仇,外无所倚,内无所持,以卑微之身对抗一个国家,又何其刚哉;在报仇上,他从来不含糊,在日暮途穷的境况里,也从没像孟姜女哭长城那样求告于上苍,而是靠着信念的支撑,自己个儿成全了自己个儿;能够卒彰其志,也只有英勇的偏执狂才能办得到,从这一点来看,伍子胥是汉人中的一支奇葩,婷婷独立在春秋战国时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由此又涉及到汉人的信仰问题。汉人的精神生活,即便在春秋战国时代(确切地说,那时还没汉民族,应叫诸夏民族),也已经开始讲究“忠义”了。考查“忠”字,应该是一种自下而上的行为,讲求的是绝对服从,其流毒也甚远,在后来的历史演绎中,那些君主及其追随者奉行愚民政策,就是以它来限制广大民众的思想,讲究“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于是“忠”字之前再加 一“愚”字,成了“愚忠”,也就产生了“文死谏,武死战”这样的奴才守则。幸而在伍子胥那年代,因为不存在大一统,汉人的思想境界还是开放的,在一个开放的意识形态下,伍子胥就可以不必讲究“忠”的本份,甚至于连“义”也似乎不必具有,你看他在身死之日,针对曾是其恩主的吴王,其遗言里又何尝能寻出 “忠义”二字来,但他的故事读起来却可以酣畅淋漓,不带一丝一毫的生涩,而且在他严重违反儒家道统的情况下,两千多年来,却鲜有负面评价,不可不谓奇迹,这说明除了“忠义”之外,汉人还可以选择别的精神守则,只可惜后来江山一统,这种精神没了生存的土壤,于是汉风逐渐变得萎靡。 行文到这里,虽然把“忠”批得卖不到一文钱,却也不太敢贬低“义”这种行为,这也是和太史公保持一致。太史公在铺排伍子胥的故事时,虽没讲其义,但过程中出现过一个小人物,便是在汉水摆渡的那个渔父,这渔父卑微得连名字都不曾留下,但是在他的身上,却散发着一种光芒,这光芒虽如芥豆之微,却也足已把人性照亮。类似的例子还有韩信传记里出现过的漂母,她只说过一句 “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只这一句话,便使其面目宛然,两千多年之后被我读到,仿佛那个女子就站在我面前,横眉立目,英姿飒爽。在悠久的历史岁月里,在浩渺的文字丛中,这些小人物们一闪即失,但他们的出现,却也有如雨后的彩虹,给冷漠的历史抹上了一层温情。 伍子胥死后200余年,秦王嬴政扫六合,灭八荒,统一天下。记得小学五年级时开历史课,在开篇第一页,非常醒目地印制着中国朝代歌,歌曰: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二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皇朝至此完。这首歌不长,被我背得滚瓜烂熟,成了我所有历史知识的发韧,在读过十多年历史后,再回头重新审视这首朝代歌,我的目光竟只落在了一句话上,那就是“一统秦两汉”,这“一统”两字,看去触目惊心之极,之后的汉民族,其所有的幸与不幸,也许都只能归结到这两个字上了吧,从秦王嬴政开始称始皇帝那一刻起,华夏民族就开始了它一步步沦落的命运,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汉承秦制,自汉而唐,有宋之后,再加上异族统治,真是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到有清一朝,其为奴才都不可得。此后我见过韩信,见过李陵,见过岳飞,见过袁崇焕,可是再也看不到伍子胥了,在大一统的环境里,这些人既死无葬身之地,还不得不精忠报国,想来真是一种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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